棋逢敌手

Wednesday, May 4, 2011

李清照《武陵春》

风住生香花已尽,日晚倦梳头。
物是人非事事休,欲语泪先流。
闻说双溪春尚好,也拟泛轻舟。
只恐双溪舴艋舟,载不动许多愁。


赏析(1)
这首《武陵春》为作者中年孀居后所作,非一般的闺情闺怨词所能比。
这首词借暮春之景,写出了词人内心深处的苦闷和忧愁。
全词一喝三叹,语言优美,意境,有言尽而意不尽之美。

这首词继承了传统的词的作法,采用了类似后来戏曲中的代言体,以第一人称的口吻,用深沉忧郁的旋律,塑造了一个孤苦凄凉环中流荡无依的才女形象。

这首词简炼含蓄,足见李清照炼字造句之功力。
其中“风住尘香花已尽”一句已达至境:
既点出此前风吹雨打、落红成阵的情景,又绘出现今雨过天晴,落花已化为尘土的韵味;
既写出了作者雨天不得出外的苦闷,又写出了她惜春自伤的感慨,真可谓意味无穷尽。

这首词由表及里,从外到内,步步深入,层层开掘,上半阕侧重于外形,下半阕多偏重于内心。
“日晚倦梳头”、“欲语泪先流”是描摹人物的外部动作和神态。
这里所写的“日晚倦梳头”,是另外一种心境。

这时她因金人南下,几经丧乱,志同道合的丈夫赵明诚早已逝世,自己只身流落金华,眼前所见的是一年一度的春景,睹物思人,物是人非,不禁悲从中来,感到万事皆休,无穷索寞。
因此她日高方起,懒于梳理。
“欲语泪先流”,写得鲜明而又深刻。
这里李清照写泪,先以“欲语”作为铺垫,然后让泪夺眶而出,简单五个字,下语看似平易,用意却无比精深,把那种难以控制的满腹忧愁一下子倾泻出来,感人肺腑、动人心弦。

词的下半阕着重挖掘内心感情。
她首先连用了“闻说”、“也拟”、“只恐”三组虚字,作为起伏转折的契机,一波三折,感人至深。
第一句“闻说双溪春正好”陡然一扬,词人刚刚还流泪,可是一听说金华郊外的双溪春光明媚、游人如织,她这个平日喜爱游览的人遂起出游之兴,“也拟泛轻舟”了。

“春尚好”、“泛轻舟”措词轻松,节奏明快,恰好处她表现了词人一刹那间的喜悦心情。
而“泛轻舟”之前着“也拟”二字,更显得婉曲低回,说明词人出游之兴是一时所起,并不十分强烈。
“轻舟”一词为下文的愁重作了很好的铺垫和烘托,至“只恐”以下二句,则是铺足之后来一个猛烈的跌宕,使感情显得无比深沉。
这里,上半阕所说的“日晚倦梳头”、“欲语泪先流”的原因,也得到了深刻的揭示。

这首词艺术表现上的突出特点是巧妙运用多种修辞手法,特别是比喻。
诗歌中用比喻,是常见的现象;然而要用得新颖,却非常不易。
好的比喻往往将精神化为物质,将抽象的感情化为具体的形象,饶有新意,各具特色。
这首词里,李清照说:“只恐双溪舴艋舟,载不动许多愁。”
同样是用夸张的比喻形容“愁”,但她自铸新辞,而且用得非常自然妥帖,不着痕迹。
我们说它自然妥帖,是因为它承上句“轻舟”
而来,而“轻舟”又是承“双溪”而来,寓情于景,浑然天成,构成了完整的意境。


赏析(2)
-江林昌
历来写愁之作颇多:或直抒胸臆,“驾言出游,以写我忧”(《诗·邶风·泉水》);
或巧用比喻,“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(李煜《虞美人》);
或融愁于景,“槛菊愁烟兰泣露,罗幕轻寒,燕子双飞去。”(晏殊《蝶恋花》);……
这些都饶有趣味,各具特色。
李清照的《武林春》,同样写愁,却能自铸新辞,以其委婉纤曲的艺术手法,巧妙地表达了深沉复杂的内心感情,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,从而成为后人盛传的抒愁佳篇。

此词作于南宋高宗绍兴五年(1135)。
当时北国沦陷,丈夫亡故,词人只身流寓浙江金华。
这首词表达的就是这种国破家亡的满腔忧愁。
词虽仅在末尾出现一个“愁”字,而“愁”实在是贯穿全篇的主题线索。
整首词写得极其含蓄委婉,又起伏变化,于“短幅中藏无数曲折”(黄了翁《蓼园词话》),充分体现了婉约词派的特色,耐人品味。

首句“风住尘香花已尽”,意不过风吹落花而已,然仔细想来,
“风住”,则在此之前曾是风狂雨骤之时,词人定被风雨锁在室内,其忧闷愁苦之情已可想而知(同时为下文“也拟泛轻舟”作伏笔)。
“尘香”,则天已转晴,落花成泥,透露出对美好景物遭受摧残的惋惜之情。
“花已尽”既补说“尘香”的原因,又将“愁”意推向更深一屋,大有“落花流水春去也”之意。
一句三折,顿挫有致。

“日晚倦梳头”,日高方起,又无心情梳发。
这看似违背常理的细节描写,正好写出了作者在国痛家恨的环境压力下那种不待明言,难以排遣的凄惨内心。
环顾四周,丈夫遗物犹在,睹物思人,念及北国故乡;
而“物是人非”,景非昔同,不禁悲从中来;
感到万事皆休,无穷落寞,故用“事事休”三字来概括。
这一切真不知从何说起,正想要说,眼泪早已扑籁而下,
“欲语泪先流”一句,已抑不住悲情喷涌而来,可谓“肠一日而九回”,凄婉动人。
词至此收缩上片,一腔愁苦高潮暂告段落。

“闻说双溪春尚好”,语气陡然而转,词人刚刚还在流泪,现在却“也拟泛轻舟”了,似乎是微露一霎喜悦,心波叠起。
然“闻说”,只从傍人处听说而已,可见自己整日独处,无以为欢;
照应了上片“风住”“日晚”两句。
“尚”、“也拟”,说明词人萌动了游春解愁的念想。
但人未成行,心绪又转:“只恐”双溪舟小,载不动那么多愁苦。
那么只有闭门负忧,独自销魂了。
上文“欲语泪先流”一句至此便点出缘由。

总起来看,整段下片,大意是说小小春游,不足以慰藉词人天大之愁。
然作者却善于通过“闻说”“也拟”“只恐”三组虚词,吞吐盘旋,翻腾挪转,“一转一深,一深一妙”(刘熙载《艺概》),把自己在特殊环境下顷刻间的微妙复杂的心理变化表现得淋漓尽致,情意婉绝,回肠荡气。

最后两句是广为传诵的名句。
“愁”本是心中之事,抽象之物,只可意会,难以捉摸。
如今作者却意想天开地将它装上小船,给人一种具体可触的立体感;
而且还怕愁太重,小船载不动,则愁又显得有重量了;
再联系前句的“轻”字,似乎还可看到这小船在重愁堆挤下被慢慢压向水面之状,从而获得了一种动态感。
其化虚为实,语意新奇,想象惊人,实在是描摹愁思的绝妙好辞。
李清照是极擅长写愁的。
除本词将愁写成有形体、重量、动态外,她还在其它词里将愁写得有长度:“如今更添一段新愁”(《凤凰台上忆吹箫》);有浓度:“更谁家横笛,吹动浓愁?”(《满庭芳》)等等。
这些都形象传神,韵味幽深。

《武陵春》一词,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兵荒马乱中人们共有的离恨别绪。
李清照将时代的悲哀用巧妙的手法融进了自己有限的艺术境界里,从而使本词具有了典型性。
因此这首词不仅获得了艺术审美价值,而且也赢得了社会审美意义。


赏析(3)
-沈祖棻
这首词是宋高宗绍兴五年(1135)作者避难浙江金华时所作。
当年她是五十三岁。
那时,她已处于国破家亡之中,亲爱的丈夫死了,珍藏的文物大半散失了,自己也流离异乡,无依无靠,所以词情极其悲苦。

首句写当前所见,本是风狂花尽,一片凄清,但却避免了从正面描写风之狂暴、花之狼藉,
而只用“风住尘香”四字来表明这一场小小灾难的后果,则狂风摧花,落红满地,均在其中,出笔极为蕴藉。
而且在风没有停息之时,花片纷飞,落红如雨,虽极不堪,尚有残花可见;
风住之后,花已沾泥,人践马踏,化为尘土,所余痕迹,但有尘香,则春光竟一扫而空,更无所有,就更为不堪了。
所以,“风住尘香”四字,不但含蓄,而且由于含蓄,反而扩大了容量,使人从中体会到更为丰富的感情。
次句写由于所见如彼,故所为如此。
日色已高,头犹未梳,虽与《凤凰台上忆吹箫》中“起来慵自梳头”语意全同,但那是生离之愁,这是死别之恨,深浅自别。

三、四两句,由含蓄而转为纵笔直写,点明一切悲苦,由来都是“物是人非”。
而这种“物是人非”,又决不是偶然的、个别的、轻微的变化,而是一种极为广泛的、剧烈的、带有根本性的、重大的变化,无穷的事情、无尽的痛苦,都在其中,故以“事事休”概括。
这,真是“一部十七史,从何说起”?所以正要想说,眼泪已经直流了。

前两句,含蓄;后两句,真率。
含蓄,是由于此情无处可诉;
真率,则由于虽明知无处可诉,而仍然不得不诉。
故似若相反,而实则相成。

上片既极言眼前景色之不堪、心情之凄楚,所以下片便宕开,从远处谈起。
这位女词人是最喜爱游山玩水的。
据周辉《清波杂志》所载,她在南京的时候,“每值天大雪,即顶笠、披蓑,循城远览以寻诗”。
冬天都如此,春天就可想而知了。
她既然有游览的爱好,又有需要借游览以排遣的凄楚心情,而双溪则是金华的风景区,因此自然而然有泛舟双溪的想法,这也就是《念奴娇》中所说的“多少游春意”。

但事实上,她的痛苦是太大了,哀愁是太深了,岂是泛舟一游所能消释?
所以在未游之前,就又已经预料到愁重舟轻,不能承载了。
设想既极新颖,而又真切。
下片共四句,前两句开,一转;后两句合,又一转;而以“闻说”、“也拟”、“只恐”六个虚字转折传神。
双溪春好,只不过是“闻说”;泛舟出游,也只不过是“也拟”,下面又忽出“只恐”,抹杀了上面的“也拟”。
听说了,也动念了,结果呢,还是一个人坐在家里发愁罢了。

王士稹《花草蒙拾》云:“‘载不动许多愁’与‘载取暮愁归去’、‘只载一船离恨向两州’,正可互观。‘双桨别离船,驾起一天烦恼’,不免径露矣。”
这一评论告诉我们,文思新颖,也要有个限度。
正确的东西,跨越一步,就变成错误的了;美的东西,跨越一步,就变成丑的了。
象“双桨”两句,又是“别离船”,又是“一天烦恼”,惟恐说得不清楚,矫揉造作,很不自然,因此反而难于被人接受。
所以《文心雕龙·定势篇》说:“密会者以意新得巧,苟异者以失体成怪。”
“巧”之与“怪”,相差也不过是一步而已。

李后主《虞美人》云:“问君能有几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”
只是以愁之多比水之多而已。

秦观《江城子》云:“便做春江都是泪,流不尽许多愁。”
则愁已经物质化,变为可以放在江中,随水流尽的东西了。

李清照等又进一步把它搬上了船,于是愁竟有了重量,不但可随水而流,并且可以用船来载。

董解元《西厢记诸宫调》中的《仙吕·点绛唇缠令尾》云:“休问离愁轻重,向个马儿上驮也驮不动。”
则把愁从船上卸下,驮在马背上。

王实甫《西厢记》杂剧《正宫·端正好·收尾》云:“遍人间烦恼填胸臆,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。”
又把愁从马背上卸下,装在车子上。

从这些小例子也可以看出文艺必须有所继承,同时必须有所发展的基本道理来。

这首词的整个布局也有值得注意之处。
欧阳修《采桑子》云:“群芳过后西湖好,狼藉残红,飞絮蒙蒙,垂柳栏干尽日风。笙歌散尽游人去,始觉春空,垂下帘栊,双燕归来细雨中。”
周邦彦《望江南》云:“游妓散,独自绕回堤。芳草怀烟迷水曲,密云衔雨暗城西,九陌未沾泥。桃李下,春晚未成蹊。墙外见花寻路转,柳阴行马过莺啼,无处不凄凄。”
作法相同,可以类比。
谭献《复堂词话》批欧词首句说:“扫处即生。”
这就是这三首词在布局上的共有特点。

扫即扫除之扫,生即发生之生。
从这三首的第一句看,都是在说以前一阶段情景的结束,欧、李两词是说春光已尽,周词是说佳人已散。
在未尽、未散之时,芳菲满眼,花艳掠目,当然有许多动人的情景可写,可是在已尽、已散之后,还有什么可写的呢?
这样开头,岂不是把可以写的东西都扫除了吗?
及至读下去,才知道下面又发生了另外一番情景。
欧词则写暮春时节的闲淡愁怀,周词则写独步回堤直至归去的凄凉意绪,李词则写由风住尘香而触发的物是人非的深沉痛苦。
而这些,才是作家所要表现的,也是最动人的部分,所以叫做“扫处即生”。

这好比我们去看一个多幕剧,到得晚了一点,走进剧场时,一幕很热闹的戏刚刚看了一点,就拉幕了,却不知道下面一幕内容如何,等到再看下去,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赶上了全剧中最精采的高潮部分。
任何作品所能反映的社会人生都只能是某些侧面。
抒情诗因为受着篇幅的限制,尤其如此。
这种写法,能够把省略了的部分当作背景,以反衬正文,从而出人意外地加强了正文的感染力量,所以是可取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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